持续追凶三十一年看上海公安如何侦破静安区建华旅社电击杀人案

  1981年8月10日下午，上海市公安局静安分局接到延平路建华旅社的报案：8月8日入住旅社42号房3号床的旅客——时年28岁的青岛假肢厂采购员李嘉惠被发现死在床上。于是分局刑侦支队立即出动前往现场，同时向市局汇报，时任市局刑侦处处长端木宏峪亲自带着市局刑侦处（刑警803）的刑侦、技术和法医人员到场。

  现场是由一个地下防空洞改造而成，最先发现情况不对的是女服务员张某，因为自8月9日下午，整个旅社走廊就开始弥漫着一股异味，到8月10日上午的时候异味已经十分明显，经查找，异味是42号房里散发出来的。张某就用备用钥匙将门打开，看见一个人正躺在3号床上，她在8月9日上午进门打扫的时候这个人也是以这个姿势躺着，异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张某感觉情况不对，试着上前推了那人一下，还是没有反应，掀开那人的被子仔细一看顿时就被吓得花容失色，那人的嘴边流着一滩血浆，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张某当场叫着“快，快来人啊，死人了死人了”，就一路跑去报告了——

  因为张某天天都会打扫客房，所以现场实际上已经遭到了严重的破坏，不能指望提取到有价值的足印，但干警们依然一丝不苟地进行了现场勘察。

  技术人员将这间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客房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搜查了个遍，结果在通风管道气窗孔叶子板周围发现了四枚残缺不全的指纹，从气窗孔里面掏出了一团东西，打开后发现是几根被黑色胶布缠在一起的电线厘米的刀、一枚两端固定着两个金属固体的女式头箍，包裹这些的是两张上海假肢厂的（位于胶州路207号）假肢提货单。

  李嘉惠的遗体已经部分腐败，尸臭难闻。经法医尸检，身上有十几处淡黄褐色的灼烧痕迹，集中分布在死者的头部、颈部和后背。法医确定死者身上的灼烧痕迹都是被电击灼伤后留下的，能确定直接死因是生前被凶手电击胸部、背部、面部、颈部等别的部位导致休克死亡。死亡时间为8月8日晚，也就是他入住建华旅社的当晚。

  联系死者李嘉惠的家属，家属说李嘉惠于8月8日一早离开青岛，前往上海，持上海假肢厂的提货单。核实，确认他贴身携带的一个小包、200多元现金、一支钢笔、一个提包、一个铝制饭盒和一块价值200多元的瑞士产罗爱司牌17钻全钢防震男式手表丢失（李嘉惠的妻子李樱当时正怀有身孕，听闻噩耗后当场晕倒，最终肚子里8个月大的胎儿也没能保住）。

  现场勘查结果认为，同住在42号房的房客最有作案嫌疑，根据旅社保存的介绍信，确定42号房里的另一名住客是持吉林省双阳镇中医院的介绍信在一个星期前入住的“李义清”，但是8月9日起这个人就消失不见了，连押金都没讨要回去。经旅社职工回忆：“李义清”30岁左右，中等身材，没什么特别的面部特征。不过，他在填写入住登记表的时候却将自己的年龄写成了40岁，但是看过他的人都说他长得没那么老。

  为了确定“李义清”的身份，静安分局立即派刑警王学仁带队前往吉林双阳做出详细的调查，结果是双阳镇查无“双阳镇中医院”，自然也没有“李义清”此人，因此“李义清”的身份是假的，介绍信也是假的，他填写的信息都是假的。因此，以“李义清”为查找对象在上海市范围内所有旅社和招待所的清查自然也是无功而返。

  凶手留在作案现场的那团电线，经技术部门检查并用生猪做活体电击试验后证明，这种电线伏的家用电压电死一头活猪只需要3~4秒。

  电击杀人，这是上海自解放以来的第一遭，上海市公安局立即成立8.10案专案组，由市局刑侦处处长、有“神探”之名的端木宏峪亲自挂帅，对本案进行侦办。

  目前，专案组手中最有价值的就是现场提取到的四枚残缺指纹，专案组将这四枚指纹交给市局技术部门，召集全体指纹鉴别判定人员对当时市局所掌握的四十万枚前科人员的指纹留档进行一一对比，在三个多月的艰苦卓绝的对比后，全部四十万枚留档指纹里未曾发现和现场指纹相吻合的，这下棘手了，说明凶手至少在上海没有前科。

  但是，当上海警方的排查工作正在进行的时候，类似的电击杀人案却在上海以外的地方继续上演。

  8月26日，也就是李嘉惠身亡的第18天，浙江嘉善县魏塘镇旅社内发生一起类似案件。时年52岁的上虞县某农机厂供销采购员冯守安遭到电击，但他被电醒后拼死反抗，罪犯打他不过，又担心引来服务员，最终跳窗翻墙跳入紧挨着旅社的一条河中逃跑。在得到嘉善县公安局的案情通报后，专案组立即派人前往嘉善，找冯守安了解情况：

  冯守安回忆说，8月26日晚上23时左右，他正在熟睡，忽然感到头皮有点发麻，睁开眼就看到一个男人拿着电线在电他脑袋，冯守安本能地将右手一甩，直接将对方手中的电线甩掉，并厉声大喝：“你是干什么的？”

  怎料那个男子不理会他的喝问，居然又从地上将电线捡起来试图再次电他。冯守安勃然大怒，一骨碌起身挥拳就向男子打去，一拳就将对方打倒在地同时大声呼救。此时窗外响起了服务员的脚步声，男子立即抛弃了作案用的电线，跳窗出了房间，又翻过一堵2米的矮墙纵身跳入河里。事后冯守安在旅社服务员的陪同下去嘉善县医院进行了检查，结果身体无大碍。

  根据冯守安和魏塘镇旅社服务员的回忆，行凶男子和冯守安住同一房间，白天基本不出门，晚上照常睡觉，从来不吭声。根据两人回忆的歹徒身高、口音、体型都和在上海犯下电击杀人案的“李义清”非常相似。两地警方于是决定对这两起案子进行并案侦查，但由于冯守安和旅社服务员同样无法描述凶手准确的面貌特征，只知道是个操东北口音的男子，再加上魏塘镇旅社案发现场除了一截电线外并未提取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和痕迹物证，所以排查始终没有办法取得显著进展。

  正当上海和浙江两地警方焦头烂额之际，江西省公安厅上饶市公安局在9月11日晚接到上饶饭店的报案，本店303房间住客于某被发现死在自己的床铺上。根据上饶市公安局刑侦技术人员的勘查后认为，同室住客“陈志伟”有重大作案嫌疑。根据于某亲属核实，于某身上的200多元现金和一块价值150元的上海牌手表不见踪影。根据上饶饭店服务员的回忆，303号房住着三个人，除了死者于某和嫌疑人“陈志伟”外，还有一名魏姓男青年；三个人还在9月10日晚上结伴外出看戏。魏某说：“陈志伟”是个差不多37~8岁左右的中等个头的北方男子，他还随身带着一个小包。根据魏某的描述，“陈志伟”的特征和“李义清”的特征高度吻合，而“陈志伟”带着的那只小包和李嘉惠的那只小包也极为相似。

  案发现场还发现“陈志伟”在案发后留下的一封信：上饶饭店303房间于、魏两位同志，我无法救你们，我和我全家的性命都在他们手里，今夜他们放了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平安！

  除此之外，现场没有留下作案工具、指纹、脚印以及痕迹物证。而“陈志伟”填写的入住登记表和这一封信的笔迹都被刻意地歪曲丑化，显然是存在着故意混淆公安机关侦查视线的用意。为了确认“陈志伟”和“李义清”是不是同一个人，警方将“陈志伟”的笔迹和“李义清”的笔迹送往北京，交由公安部的笔迹鉴定专家进行笔迹鉴定。

  就在大家在焦急中等待结果的时候，9月25日夜，江西省公安厅九江市公安局接到报案：本市工农旅社303房间发生电击杀人抢劫案，来自浙江绍兴某服装厂的采购员X某死在自己的床铺上，其贴身携带的200多元现金以及大量的服装样品被抢走。

  九江市公安局经过现场勘查后认为和X某同屋的“李明春”（登记信息为“通和玻璃仪器厂职员”，年龄43岁，籍贯黑龙江）存在重大作案嫌疑，在听说上海、嘉善、上饶三地也发生过类似的电击抢劫案后，九江警方专程派人携带“李明春”填写的工农旅社住宿登记单先后前往上海和北京进行笔迹检验，最终经上海市公安局和公安部三局的两次笔迹鉴定，结果均认定：上海建设旅社的“李义清”、上饶饭店的“陈志伟”和九江工农旅社的“李明春”系同一名罪犯，以上描述的案件可以并案侦查。

  于是这次由公安部牵头，上海市公安局、浙江省公安厅和江西省公安厅协作，组成联合专案组，在上海召开有江西，浙江，江苏，安徽等省参加的破案协作会议，共同研讨破案方向，并根据目击者的描述，对案犯进行了形象刻画。会后，上海市公安局于10月9日印发了1.2万份印有罪犯模拟画像的协查通报发往江苏，浙江，江西等各地派出所，收容站，劳改单位和旅社招待所等，希望能从中找出新的线索。

  然而，罪犯似乎好像也清楚自己被警方盯上了似的，就此“收手”，不再进行新的电击抢劫作案，再加上当时警方掌握的罪犯信息量实在有限，侦查手段也比较落后。尽管动员了数百名警力，走访了上海、江苏、浙江、江西、安徽等省市，行程数十万里，总共走访群众数千人，搜集线索千余条，但均没取得任何有价值的进展。罪犯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好似从来不曾在这个世上存在过。这起连环电击杀人抢劫案一时间成了难案、死案。

  1983年，专案组成员，静安分局刑侦队刑警王学仁调离了静安分局，被调到上海第一人民警察学校刑侦系任教。临行前，他把厚厚一沓卷宗和几大本案件记录交给同事，叮嘱说：“案子破没破都要跟我说一声”；1989年10月，老处长端木宏峪带着未能在任上破获8.10大案的遗憾离休。

  此后的一年又一年里，每一年都有老一辈刑警退休，新一代侦查员接班，他们都没放弃过追凶的重任。每当外地警方传来抓获电击杀人抢劫案嫌疑人的时候，上海警方都会派人去核实，但每次都失望而归。

  1995年，“刑警803”的缔造者端木宏峪病逝；同年，王学仁退休，也就在这一年，上海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刑事科学技术中心指纹室的指纹识别对比系统正式构建完毕，至此人工指纹比对彻底退出了历史舞台。但由于当时这套系统还没有和全国联网，只能查上海市范围内的指纹对比，因此要侦破此案还需要一个时机。

  2012年，上海市公安局的指纹识别对比系统和公安部和全国公安系统的相关系统联网完成，于是这起尘封了31年的悬案就被迫不期待地重新启封，上海市公安局刑事侦察总队和静安分局刑侦支队再度组成专案组，进行新的攻坚。指纹对比工作由指纹室工程师刘志雄主持，并将时年已经77岁高龄的王学仁老人请回来，回忆当年的一些情况，给专案组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通过指纹对比，那四枚31年前的凶案现场发现的残缺指纹和当年已经63岁的江西鹰潭月湖区白鹭镇男子艾红光的指纹十分相似。此人从年龄上来说和当年的作案年龄能够对上（31年前他32岁）。为了进一步确认，专案组在4月19日派出一组侦查员驱车前往鹰潭，在鹰潭市公安局的协助下对艾红光进行暗访。他们了解到：1981年的时候艾红光32岁，结婚8年，和妻子育有三子，从部队退伍后回到老家当了农技站的拖拉机维修工，月工资70元。但是他并不安于这个现状，嫌钱少，因此并不安心工作，经常以帮农机厂买零件为借口隔三差五地离开家外出几天。虽然因为时间过得太久，已经无从查考他在案发时的具体行踪，但是他的妻子清楚地记得，1981年8月26日他肯定不在老家，说是去浙江了。

  另外，侦查员还从艾红光的档案中了解到，1983年艾红光因为敲诈勒索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但因为表现良好在1985年提前一年释放。获释后艾红光就像变了个人一样，变得低调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务农和打工上。除了种地之外，他还承包了村里的一个大鱼塘，农闲时他还出去打零工，替工地打桩，获得的收益让一家人过上了小康的生活。

  在对艾红光的暗访进行的时候，在上海的刘志雄的指纹对比还在继续，经过反复的对比，终于确认当年四枚残缺的指纹中的两枚和艾红光的指纹可以作同一认定，另外两枚指纹和艾红光的指纹可以作近似认定。此时王学仁不禁感慨道：老处长（指端木宏峪）想得远啊，当时就再三叮嘱我们肯定要将物证和指纹保存好，这个案子不会一直埋没下去，总有一天这么多东西一定会用得上。

  当消息传到鹰潭，鹰潭的小组决定立即收网，抓捕艾红光。7名来自上海的刑警在30多名鹰潭刑警的帮助下于4月22日在东乡的某处工地上将正在这里打零工的艾红光抓获。同一天，上海方面发来消息，再度确认建设旅社8.10案现场发现的一枚指纹就是艾红光右手中指指纹。当晚，艾红光被火速从鹰潭押送回上海。

  在最初的预审较量中，艾红光还心存侥幸，以为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了，公安机关未必掌握他犯罪的证据，仅仅只承认在1981年8月26日在善县魏塘镇旅社犯的那起未遂的电击抢劫案，对上饶和九江的两起案子矢口否认，对上海的那起案子坚称案发地不在静安区而是在金山区，但当指纹对比结果摆在他面前时，艾红光终于在铁证面前抵挡不住败下阵来，于4月23日14时开始交代31年前他所犯下的罪恶：

  三十多年前，艾红光不满足于一月70元的工资，利用自己在部队里学的知识动起了歪心思。在通过狐朋狗友弄到了几张介绍信后，他于1981年8月3日坐火车来到上海，当晚以“李义清”的名字入住建华旅社42号房间。住店期间，艾红光从附近的小五金店买了电线、绝缘胶布、等工具，又从另一家杂货店买了一把西瓜刀和一枚女人用的头箍，利用当兵时学到的机械知识和电工经验将电线和头箍组装了一个简易的电击器，西瓜刀则是用在万一电击器失效后补刀所用。

  当受害人李嘉惠在8月8日下午入住42号房后，艾红光看到他手上戴着的进口手表，谈话中又得知他是来上海提货的，就认为他身上有很多钱，就在8月8日夜里趁着李嘉惠熟睡之际用电击器重击他的太阳穴，李嘉惠当场死亡。艾红光唯恐他还没死透，又丧心病狂的用电击器对李嘉惠的头部、颈部和后背重击十多次，随后洗劫了李嘉惠身上的现金、手表等财物后逃之夭夭。

  之后，他交代了8.26嘉善县魏塘镇旅社电击抢劫（未遂）案、9.10上饶饭店电击抢劫杀人案和9.25九江工农旅社电击抢劫杀人案的作案细节，并交代说赃物以半价变卖，现金也全部补贴了家用，至于依据，艾红光的妻子有记账的习惯，而且家庭收支账本都保存了下来。专案组通过查这些已经泛黄的故纸堆，确认了在上海、上饶和九江三起案件之后，艾红光都曾交给妻子一笔200元左右的钱款，说是“打工所得”。虽然这些钱款已经被贴补进了艾红光一家的生活中，但却在账本上被“固定”了下来。

  艾红光承认，在随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天天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每天晚上都会被噩梦惊醒，妻子问他怎么了？他也无法回答。1983年因为敲诈一个小偷入狱，获释后一度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但是那三条人命一直是他内心挥之不去的梦魇，每天都担心警察来找他。艾红光坦言，当上海来的刑警向他亮明身份的那一刻，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认为终于解脱了。

  至此，这起悬在上海公安头上31年的旧案在上海公安三代刑警的努力下线日，上海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一审以抢劫罪和故意杀人罪判处艾红光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并没收全部个人财产。艾红光没有上诉，表示接受判决（因为艾红光被捕时已超越60岁，原则上这个年纪的人不会被判处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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